到底誰是誰非,看來真有必要進行一番考證??甲C藏山必須從《趙氏孤兒》的史實入手。從《史記·趙世家》的記載看,趙家蒙難的過程是這樣的:春秋時期奸臣屠岸賈受寵于晉靈公,禍國殃民,壞事做絕,因而與輔國忠良的趙家結了冤仇。到了晉景公時屠岸賈當了司寇,主宰了朝中的生殺大權,便要誅殺趙家,理由是,趙朔的父親趙盾犯上作亂,殺死了晉靈公。其實,不是趙盾殺死晉靈公,倒是晉靈公要殺趙盾,一計不成,再來一計,逼得他不得不逃到邊界山村茍安偷生。而此時趙盾的異母弟弟趙穿氣憤不過,拔劍而起,殺死了晉靈公。時過境遷,趙盾已經(jīng)亡故好幾年了,接替晉靈公的晉成公也已亡故,到了晉景公時期了,屠岸賈突然要清算這筆歷史陳賬,要將趙家滅族,豈不是欲加之罪?因而,他將此事告給大夫韓厥,當即遭到反駁?!妒酚洝酚涊d韓厥反駁的原文是:“靈公遇賊,趙盾在外,吾先君以為無罪,故不誅。今諸君將誅其后,是非先君之意而今妄誅。妄誅為之亂?!边@段話將屠岸賈公報私仇的面目揭示得一清二楚。然而,屠岸賈根本聽不進去,一意孤行,非將趙氏滅族不可。韓厥就將屠岸賈的陰謀告訴了趙朔,勸他逃跑。哪知這個趙朔是個死心眼,居然說什么:君要臣死,臣不得不死,竟甘愿等死。
結果可想而知,屠岸賈的陰謀得逞了,趙朔、趙同、趙括、趙嬰齊,以及同族數(shù)百口人皆被殺死。
唯一不死的是趙朔的妻子,因為她是晉景公的姐姐,躲進了宮室,幸免于難。趙家的希望就在她的身上,她身懷有孕,不久就生下了個男嬰,即趙氏孤兒。
屠岸賈聞知,闖進宮中搜索。危急之際,趙妻將孤兒藏在了褲襠里,也該他不死,居然無聲無息,躲過了一劫。沒有搜到,屠岸賈當然不會善罷甘休,揚言要斬草除根。這時趙朔的門客公孫杵臼和程嬰挺身而出,設法營救孤兒。二人合計,以他人的孩子代替孤兒,由公孫杵臼帶上藏入山中,再由程嬰前去舉報。程嬰見到屠岸賈即說,他知道孤兒的藏身處,只要給他千金情愿告發(fā)。屠岸賈大喜,答應了他的條件,便跟著程嬰去搜索,自然沒費事就找到了公孫杵臼和他帶著的所謂孤兒。屠岸賈及隨從無不喜歡,就令程嬰動手毆打公孫杵臼。公孫杵臼明白程嬰難以下手,就破口大罵他是無恥的小人,當初下宮之難不死,一起合謀救孤兒,為何出賣我們!然后大聲疾呼:“天乎天乎,趙氏孤兒何罪之有?請活之,獨殺我也!”屠岸賈不會發(fā)善心,當即將公孫杵臼和孤兒全都殺死。自此,以為斬草除根的目的達到了,屠岸賈非常高興。隨后,程嬰帶著孤兒逃往山中隱藏起來。
孤兒還朝是十五年后的事了。這一年晉景公病了,占卜病因,是由于有大功勞的家族遭難。晉景公問韓厥是何族?韓厥便如實相告是趙家。得知趙家還有個孤兒,當即頒令還朝。于是,程嬰帶著孤兒趙武回到了朝中。隨即,趙武攻殺屠岸賈,并滅其族。然后,按照晉景公的旨意承襲了先祖的爵位田邑。
這便是有關趙氏孤兒的大致過程。從這個過程看,司馬遷只寫到“程嬰與孤兒俱匿山中”,至于匿在何山只字未提,這也就為后人留下了疑點。
我們先看盂縣藏山吧,此山確實頗具規(guī)模。
進山往里,直達北嶂崖下,山高峰峻,溝深谷邃。
這里依崖建造起數(shù)座殿堂,正殿祠奉著孤兒趙武;東側有報恩祠,祭祀的是程嬰、公孫杵臼和韓厥;西側山腰還有個天然石洞,僻靜幽深,風雨不侵,據(jù)說當年程嬰和趙氏孤兒就隱匿在此處,因而就叫藏孤洞。洞前立有石碑,記載著藏孤的往事。最早的碑石可以追溯到宋朝,年代已很久遠了。和盂縣藏山相呼應的是周邊的民間傳說,如小藏山、荒安嶺、寶劍溝等等。這些傳說豐富了藏山的文化含量,卻也為藏山的失真埋下了伏筆。
現(xiàn)在,讓我們將目光投向襄汾縣汾城鎮(zhèn)的太常村。村西不遠就是一條溝,溝深處有個簡樸的山洞。山洞分兩層,下面一洞,上面一洞。據(jù)說這就是程嬰和孤兒趙武居住度日的地方。之所以會有兩層山洞,是山野荒涼,時有惡狼出沒,住在上面安全。因而,人們稱此地為安兒溝,順理成章就把背后的姑射山龍腦峰叫作了藏山。
如果僅僅看這襄汾版的藏山,并且將之和盂縣藏山比較,誰也不會把它判定為這是可靠的藏山。然而,若是在附近一走訪、一考察,就會大吃一驚。首先令人吃驚的是安兒溝不遠處的村落,那村名就和趙氏孤兒有著緊密的聯(lián)系。有程公村,村邊有程嬰墓;有三公村,村里有公孫杵臼的墓;有盤道村,村里有公孫杵臼住過的窯洞。有厥店村,村里有韓厥墓。再往遠處去,有汾陽村,也就是趙氏故居,當年的下宮,趙家蒙難的地方;有永固村,即屠岸賈的家鄉(xiāng);還有晉城村,也就是晉景公時期晉國的國都。從《史記》《左傳》等史書劃定的晉國領地看,此處就是晉國。無疑,趙家被誅的悲劇就發(fā)生在這里,大義救孤的事情也發(fā)生在這里。若是走進村落,村民會告訴你,三公村就是韓厥、程嬰、公孫杵臼商量救孤的地方。村里曾有議事亭,紀念這達成忠義大共識的地點。盤道村是公孫杵臼帶著偽孤兒藏身的村莊,也是他和偽孤兒慘遭殺害的地方。至今那孔破舊的窯洞還存在,還在歲月的風塵里訴說那悲慘的往事??梢哉f,這里深厚的歷史隱匿著一個有關趙氏孤兒事件的完整體系。
唯一令人生疑的是,這安兒溝,或說藏山,距離晉國的都城不足百里,程嬰將孤兒藏在屠岸賈的眼鼻子下面,人家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找到,這豈不是自找倒霉?事情的微妙之處正在于此。這便牽扯到一個并不深奧的邏輯問題:孤兒還有必要藏嗎?如果不是走進史書查考,不是走進實地察看,我也一直認為藏孤是必要的。這種見識來自于人云亦云,別人說藏孤,自己也說藏孤;別人說藏山,自己也說藏山。說來說去,就沒有想過怎么會在淺顯的問題上迷失呢!迷失在哪里?就迷失在屠岸賈將偽孤兒殺死,便以為斬草除根了,因而《史記》上寫道:“諸將以為趙氏孤兒今已死,皆喜?!苯韵?,就是都很高興,諸將當然也包括屠岸賈。既然屠岸賈也喜歡,那還有什么不放心?既然沒有什么不放心,那還追查什么孤兒?既然不必要再追查孤兒了,那程嬰還藏什么孤兒?豈不是多此一舉,或者再來一把此地無銀三百兩?實際情況應該是,程嬰騙過屠岸賈,領了賞金就回家度日。對于此事民間說得更圓滿,他征得屠岸賈的同意,用賞金安葬了趙家被殺者的尸體,才抱著孤兒回到家里。因為屠岸賈殺死的孩子不是別個,就是程嬰的那個和孤兒同時出生的兒子。這樣他帶著孤兒回家當然沒有人會懷疑。那么,他為什么不在自家村里居住,要住到荒山僻嶺?回答是:人們誤以為程嬰背叛了他和公孫杵臼的諾言,以為他是個喪失天良的小人。在村里進出總有人指劃,總有人唾罵,每日里鋒芒在背,活得沒有一點臉面。在這樣的氛圍里度日,恐怕帶不大孤兒自己就被氣死了。冤死了。于是,就需要躲出去,躲避別人的指劃咒罵。
這躲和藏雖然一字之差,卻有著天壤之別。藏,要是被人發(fā)現(xiàn)就有亡命之慮;躲,即使被人發(fā)現(xiàn)頂大也就挨上幾句罵,絕無生命之患。何況,也不必要躲得更遠,那樣衣食來路就更難了。如此看來,反而是襄汾這安兒溝更符合事實、更符合情理。
讓我們再從大處著墨,以古代晉國的地理位置和歷史地望作進一步分辨吧。晉景公執(zhí)政時期,其根據(jù)地仍在今臨汾市翼城、曲沃、侯馬、襄汾和運城市的絳縣、聞喜、新絳“方百里”的大河之東、汾澮交會流域一帶?,F(xiàn)在考古發(fā)現(xiàn)的晉都絳翼,曲沃(古城)、(太平)故絳,新田(侯馬)等歷史遺存,都是晉國曾經(jīng)建都設邑的地方。明末清初著名學者顧炎武在其《日知錄》中寫道:“況霍山以北,皆戎狄之地,自悼公以后始開縣邑,而前此不見于傳?!闭媸茄灾忚彛纳鲜銮闆r推斷,程嬰藏孤是不可能跋山涉水跑到千而八百里之遙的“外國”去的。至于前面提及的民間故事則更是牽強附會之說了。
那么,盂縣這藏山如果從宋金時期算起也存在一千多年了,這又是怎么回事呢?筆者認為,既然存在就有其合理的成分。事情需從魏趙韓三家分晉思考。之前,無論魏也好,韓也好,趙也好,都在晉國的領地上,來去自由。這一分家,趙國到了現(xiàn)在盂縣周邊的地域,而當初趙家的故土卻成為韓國的領地。這就帶來了新的問題,古人最講孝道,祭祀祖先是頭等大事。作為戰(zhàn)國七雄之一的趙國,每年祭祖總不能去韓國祭祀吧?即便人家樂意,自己遠道前往實在太不方便。為了方便,于是就在盂縣選了一塊風水寶地,建廟立祠,年年祭祀。祭祀誰?就祭祀復興趙家的孤兒,因而其地的主殿就是趙武。所幸還沒有忘了幾位救孤的義士,于是又有了他們的殿宇,還附會出藏孤洞。后來,《趙氏孤兒》的戲劇一演,擁有藏孤洞的山嶺就被叫為了藏山,而且聲名大噪。起初,人們還知道其中的奧秘,時光遠去,物是人非,誰也說不清來龍去脈了,所以,一代一代就這樣迷失在歲月迷宮里了。
為了說明問題,我們以太原晉祠為例,再作進一步的考證。晉祠,本來是趙國的后人為紀念晉國開國諸侯唐叔虞而建,起始年代已難以考證了。然而,正因為這個緣故吧,一千幾百年來,人們以訛傳訛,錯把晉陽作晉都了。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,我國考古界三代學人耗費了無數(shù)心血和精力,發(fā)現(xiàn)了曲沃曲村——翼城天馬晉侯墓遺址,這才引起世人的極大關注,使這一千古之謎大白于天下。晉祠、藏山,藏山、晉祠,是否可以互為佐證呢?藏山,原來本身就是一種迷失,不知我這樣評判有沒有道理?不過,令人深思的是,盂縣將無做成了有,還形成了規(guī)模效應,發(fā)展起了旅游業(yè)。而襄汾卻將有淡化為無,至今讓安兒溝荒廢著,既不能發(fā)展旅游,又不能傳承傳統(tǒng)文化。相形之下,還是盂縣高出一籌。襄汾人不妨去看看、去學學,他山之石可以攻玉?。。ㄗ髡呦蹬R汾市人大常委會主任 劉合心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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